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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者按：這是一篇感人至深的回憶錄，作者用樸實的語言、細膩的筆觸，回憶了二十年前父親送自己上大學時一幕幕動人的場景，讀來令人動容，潸然淚下。二十年前，農(nóng)村不容易，農(nóng)家不容易，但農(nóng)家的父親如山般巍然。薦讀。
最近，每當上下班經(jīng)過湖南大眾傳媒職業(yè)技術(shù)學院、長沙師范學院，看到一群群身著軍訓服的入學新生時，便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初父親送我上大學時的一幕幕場景。
那是一九九八年，距今剛好二十年。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，當初拿到岳陽師專（即現(xiàn)在的湖南理工學院）錄取通知書的第一時間，并不是舉家歡慶，而是趕緊提筆給大學校長寫信，擔心自己的學費在開學時湊不齊，可能會晚幾天到學校報到，請求學校千萬不要取消自己的學籍。
其實，父親是一個在生活上很會排算的人，在我參加高考之前，他就已經(jīng)未雨綢繆開始籌備我的學費了，只因生活在國家級貧困縣的最貧困鄉(xiāng)鎮(zhèn)，實在是沒有什么掙錢門路。
那年開春不久，父親就到鄉(xiāng)林站找人辦了杉樹砍伐指標，把兩座山里能夠賣得成錢的杉樹，地毯式的搜尋了一遍，總共砍了一百五十多根。剛剛砍倒的杉樹很濕很重，父親將這些笨重的杉樹一根根從荊棘刺蓬中往山下攆，然后把這些杉樹背運到一個集中點。為了出售杉樹時運起來輕松些，父親一根根地剝?nèi)淦ぃ员阕屗直M可能蒸發(fā)干凈。
臨近大學開學前的一個多月，父親天天都在為尋找杉樹的買主發(fā)愁。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買主，父親便開始將這些杉樹一根一根背往三公里外的花蘭電站，堆在機房旁。計劃等所有杉樹都背運到了，再利用一天時間集中轉(zhuǎn)運到河里，扎成幾個木排走水路送往買主家里。通往花蘭電站機房的羊腸小道崎嶇難走，幾乎都是下坡路，杉樹長的有十四五米，短的也有八九米，背杉樹走下坡路既是技術(shù)活也是體力活，要使肩上的杉樹兩頭保持平衡，人必須背在靠近樹蔸的一頭，而且行走時樹蔸要朝前方。下坡時，身后長長的樹梢老碰到地面被反彈起來，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求得平衡，一沒弄好，就會摔倒受傷。那段日子，父親每天白天頂著烈日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背樹，晚上就睡在一堆高低不平的樹上守樹，生怕被人偷走。
當父親快要將所有杉樹都背到機房旁邊時，這時桑植爆發(fā)了史上罕見的特大洪災。那天晚上，只見河水突然猛漲，一浪高過一浪，撞擊到河岸，濺起兩三人高的浪花。眼看就要漫上十多米高的石堤，隨時可能會沖走堆放在機房旁邊的杉樹，父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，心急如焚地踱來踱去。就在河水漫上石堤的一剎那，說時遲那時快，父親像一頭絕望的老黃牛，不顧個人安危和電站工作人員的勸阻，決然地冒著瓢潑大雨沖向那堆杉樹，硬是借助天空一道道閃電所發(fā)出的微弱光影，使出吃奶的力氣，深一腳、淺一腳，艱難地把不知磨破了他肩膀多少層皮的一百多根杉樹，一根不少的轉(zhuǎn)移到了安全地帶。后來，這些杉樹總共賣了將近一千五百元錢，加上家里平時省吃儉用的積累，翻箱倒柜總算是湊齊了兩千多元的學費。
快開學的前幾天，父親和母親商量說，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，讓我一個人去上大學不放心，再怎么節(jié)約他都得親自送我一趟。為了打聽清楚大學里怎樣稱呼老師才妥貼，到底是應該叫“老師”還是叫“教授”，有一天凌晨五點多，父親就起床專門走了十幾里山路，去隔壁村一個大學生家里咨詢，生怕把大學里老師的稱謂叫錯了，讓別人覺得自己冒失，不懂禮貌。
到了正式去上大學的那一天，本著能省一點是一點的原則，父親提議我倆先走五十幾里的小路，然后在涼水口鎮(zhèn)轄區(qū)再坐班車去縣城轉(zhuǎn)車，這樣兩個人就可以節(jié)約八元錢車費。一路上，父親不由分說地幫我挑著衣服行李，碰都不讓我碰一下。等我倆趕到縣城汽車站時，已經(jīng)是下午五點鐘左右，離汽車站大門還有幾十米遠，就看見一輛大巴車上的女售票員，正嘶啞著嗓門漫無目的地大聲叫喊：“長沙的—長沙的—上車就走！上車就走！”離大巴車還有幾米遠時，父親示意我留步，他獨自走到女售票員身邊詢問票價，當?shù)弥獜纳Ｖ沧嚨匠５率袇^(qū)要六十塊錢一個人后，父親又對女售票員說，自己還有一個小孩同行，能否幫忙免費帶一程。
女售票員也不知道父親口中所說的小孩，居然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學生，未加思索就一口答應了。這時，父親趕緊向我招手，待我走到車門邊時，女售票員一臉驚訝地對父親說：“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小孩？這么大個人了還是小孩？！”只見父親狡黠地一笑：“他喊我叫爹，他就是長到一百歲，也還是我的小孩，怎不能說我是他的小孩吧？您說呢？”
女售票員發(fā)現(xiàn)原來被父親鉆了空子，心想車廂里座位還有一大截空著也是空著，并沒有與父親較真，非常大度地把手一揮，示意我倆趕緊上車自己找個座位坐好。這時，我和父親的心情，簡直比在地上撿了一百塊錢還高興，心里充盈著滿滿的感激。待我找到座位坐定之后，再仔細打量門口的這位女售票員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她是那么的豐腴、美麗、善良、動人，就連剛剛聽起來有些嘶啞的聲音，現(xiàn)在聽起來都是那么的悅耳動聽，瞬間腦海里所有形容女性的褒義詞都冒了出來，感覺用在門口的女售票員身上都是那么貼切自然。
當大巴車經(jīng)過常德市區(qū)時，已是晚上十一點。父親早就打聽到從常德坐輪船經(jīng)洞庭湖去岳陽花費最少，在車上就問大巴車司機到哪里下車去常德碼頭最近，司機倒也熱心，不僅跟我們講清了線路，還把我們捎到了離碼頭最近的地方下車。九月深夜的常德城區(qū)，已有了陣陣涼意，馬路在兩邊路燈的點綴下，呈現(xiàn)出一片濃濃的橘黃色。由于父親和我以往見到的最大城市就是桑植縣城，都是第一次看到地級市城市，感覺大都市的馬路、樓宇、路燈、人行道等等，都是那么的高端大氣上檔次，好像城市里的空氣都要比鄉(xiāng)下甜一些似的，整個人完全處于一種興奮狀態(tài)，加之還要抓緊趕路去碼頭，竟然沒有感覺到一絲饑餓和疲憊。
等我和父親一路找到輪渡碼頭，已經(jīng)快凌晨了。這時的碼頭售票廳和候客廳早已關門，我和父親在門前停車坪找了一個相對安靜點的角落坐下來后，才開始感覺到一個下午和晚上都還沒有吃東西，肚子開始咕咕叫，爺倆便取出從家里捎的新苞谷粑粑啃食起來。又冷又硬的苞谷粑粑，啃進嘴里那叫一個“滿口鉆”，很是難以下咽，停車場旁邊的自來水就成了我們的“下飯菜”。許是坐著大巴車一路顛簸太疲倦了，我一個苞谷粑粑還沒吃完，不知不覺就枕著用化肥包裝袋裝著的衣物行李睡著了。我被父親叫醒的時候，已經(jīng)是第二天早晨七點多鐘了，父親說碼頭候客廳已經(jīng)開門上班，陸續(xù)有旅客進站，睡在外面不雅觀，趕快起來轉(zhuǎn)移地方。
從常德開往岳陽的輪船是下午五點左右，當從家里捎的苞谷粑粑開始變餿的時候，我們終于到達了岳陽碼頭。那天早晨從輪船上下來，天空正飄著蒙蒙細雨，洞庭湖的湖風像扇耳光似的吹在身上，手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離輪渡碼頭不遠處，就有一個公交?？奎c，乘坐五路公共汽車可以直達岳陽師專校門口。但，為了節(jié)約五毛錢的公交車費，父親說：“現(xiàn)在時間還早，別人是有錢沒時間，我們是有時間沒錢，我們走到學校去?！碑敃r，既沒有手機，更沒有百度地圖，也不知道學校離輪渡碼頭到底有多遠，心想公交車都能夠跑得到的地方應該不會太遠，誰知當我們順著公交站牌指示的方向走了快一個小時后，一問人行道上擺地攤的攤主，說還要走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。這時，天空的雨開始越下越大，如果再繼續(xù)走路就要全身濕透，父親怕我淋雨后感冒不劃算，只好一咬牙決定坐公交車去學校。
父親在學校陪我辦理完交費、住宿等所有入學手續(xù)后，在第二天返程動身之前，反復叮囑我要用心學習，聽老師的話，各方面表現(xiàn)積極一些，爭取在大學期間能夠入黨，通過自學考試拿到本科文憑。特別是回到家里以后，父親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從牙縫里節(jié)省一點錢，買上一兩塊錢的白酒或者面條、紅糖，倘若手頭實在轉(zhuǎn)不過來就背上一捆干柴，跑到同村一位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的老先生家里，請他代為跟學校里的輔導員和黨支部書記寫信，拜請輔導員和黨支部書記能夠?qū)ξ覈栏褚蠛图訌姽芙?。后來，聽母親說，有一次為了節(jié)省錢給老先生買見面禮，家里炒菜沒有鹽了，父親竟然都舍不得去買一包鹽，硬是吃了個把月的淡飯淡菜。
在父親的反復叮囑下，深知學業(yè)基礎不如人、天資稟賦不如人的我，大學期間給自己定了兩個奮斗目標：如果沒有加入黨組織，沒有取得本科文憑，絕不去參觀心中向往已久的岳陽樓。平時，別的同學參加春游、秋游，或者去卡拉OK廳、錄像廳，我都會拿著自考書籍逼著自己學習，盡可能做到笨鳥先飛。每當放暑假時，為了節(jié)省回家的往返路費，我都會參加學校的勤工儉學，積攢下一學期的生活費，每年都是正月份開學時去學校，放寒假時才回家與父母團聚。幸運的是，天道酬勤，在學校老師和同學們的關心幫助下，大學畢業(yè)時我終于成為了當年學校一百多名預備黨員中的一員，成功擠進全班順利拿到自考本科文憑的十多個同學之列。
時光荏苒,歲月如梭。轉(zhuǎn)眼二十年過去了，曾經(jīng)的“小鮮肉”早已變成了如今的“老臘肉”，但父親送我上大學的這段經(jīng)歷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深處，時刻提醒著我：生活不易，要且行且珍惜，哪怕遇到天大的困難和挫折，也要學會在絕望中尋找希望、在哭泣中努力前行，只要咬緊牙關扛一扛，一切都會過去，人生總有一些驚喜出現(xiàn)在努力之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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